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冬青仍在沉睡。
每次从海边回来，本就没什么实质的内里就像被海水掏空一次，所有的疑问迷惑以及灼灼的苦闷都被一卷而空，魂灵回归最初从海水里诞生时的懵懂状态。
海近乎毁灭般的气势不得不使我产生自己有一天终将会重归海里的想法。
每一回它呼唤我，正是为了把我重新纳入怀中。在那天来临之前，或许我仍然不会被冬青察觉，俨然如一个白日里的幻梦。
桌子上放着摊开的笔记本，借着日出前的微光，我开始阅读。
上面写的是一篇小说的片段。
“……陌生的少年挡在面前，他尚未成熟的背脊像一堵墙将她护在身后，将打扮夸耀的男人挡在少女的视线之外……”
“……少年默默跟在后边，两人不言不语地走过一条幽静狭长的巷子，她羞于问他为何在帮了她之后不肯离去，而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默默配合她的步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时间耳边只有哒哒的鞋跟声以及夏末气势微弱的蝉声，茂盛的爬山虎戏谑地拂过这对少年少女的头顶……”
“……‘你要寄信么？’沉默的少年在看见她走到邮筒旁时开了口。
‘嗯，’少女略为讶异地应声‘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要是有人给我写信的话该多好。’他拍了拍邮筒空空的肚子，‘自从小学以来就没再收到过信了，大家都不再喜欢这么麻烦的联系方式了，不是吗？’少年笑道，神情带着一点无奈，以及一点羡慕……”
我无法翻页，无法得知故事的前因与结局，但这短短两页的内容不啻于一记重拳，把我的心狠狠地绞了一下。
上面记录的赫然是白天所发生的事，与其说是小说，更像是进行改编过的日记。
只是，这个所谓的“少年”究竟是以何种程度何种形式诞生于冬青的印象中才是我真正在意的，就算是人物是假设的，可情节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我把手掌抵在窗户边缘的玻璃上，海边的夜很冷，玻璃上布满了水汽，奇妙的是，那些粘在玻璃外边的水汽在我的手掌下渐渐消融，留下的薄薄水痕变成了一个难以察觉的零零碎碎的掌印。
日出的金光乍然射来，在窗户的水汽间迁跃折射，犹如火在静静地燃烧。
这一刻我欣喜无比，我似乎开始“存在”了。
夏日过去，天气逐渐转凉。
日子依旧与之前一样，像波澜不惊的湖水偶尔吐出几个细碎的气泡。
冬青几乎不去学校了，这种摇摆在现实与自我之间，单纯地由木工和文字组成的生活很快就变得自然熟稔。
我依旧贪恋地与之比肩而行，同时对自己终将留下不可抹去的存在痕迹感到无比笃定，这种没来由的自信莫名地振奋了我，我比以往更加主动、卖力、不厌其烦的尝试留下自己的印记。
月光皎洁的夜晚，我会趁着窗帘未拉起时将自己整个身子贴在窗户上，月光穿过我的身体照在冬青身上，和我淡淡的影子交织成一段斑驳变幻的光影。偶尔我玩心大起地扭动几下透明的躯体，那段光影就像水纹和波光织成的绸缎披在她身上。
只消她在睡梦时分稍微警醒一下，睁一睁眼，便能看到不可思议的人形轮廓正站在窗上为她调和月光。
做木工时我也不再仅仅只是旁观，冬青刷漆时我就絮絮叨叨地在一旁说话，哪里多刷了，哪里遗漏了，或是不断倾吐不着边际的话题。有时她会忽然注意到我所指的地方，而更多时候她依旧是自顾自地自言自语，抱持着等待恒星消陨的耐心为木器抹上剔透的浆衣。
她成了保守秘密的树洞，对我突然染上的话唠症充耳不闻，却又每每在心驰神往时感到 奇怪的异样感在耳畔骚动。
无论是文思起伏的夜晚还是心血来潮的外出，我都一反从前内敛的相伴方式。在墨水瓶里搅动手指，再在信封上盖上污渍似的手印，或是故意走在冬青前面挡住她的视线，冒着相撞的危险在她脸颊上吹气，所有的行为都是近乎孩童般顽劣的恶作剧。
很温暖，很开心。
我坚信“存在”就像一门非凡的技艺，通过不断的练习方能达到熟能生巧的境地。
我能感到冬青因捕捉到我小而细微的举动而产生的倏然即逝的颤动。
尽管对她而言大多只是神经质的疑神疑鬼。
与此同时，我也觉察到远处深海里氤氲的水汽开始躁动不安，它像苏醒的鬼魅，声调低沉地呼唤着我，随时都准备着向我袭来。
那是深入脊髓（倘若我有脊髓的话）的乏力和压抑，体内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实质被一丝丝地抽离。
幽黑的海水发出又软又腻的低吟声，难耐地翻涌着，搅动着，不断积蓄暴烈的力量。
隐隐有什么的不得了的事要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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